2023年10月15日,第八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揭晓,来自常州金坛的许天伦,获得文学新人奖。
消息传来时,许天伦正在德安医院住院做康复治疗——许天伦是脑性瘫痪患者,18岁后病情加重,全身只有1根手指能动,但就凭着这根手指,他创作出近千首优美动人的诗歌。
三年一届的紫金山文学奖是江苏最权威文学奖项,在文学大省江苏,获得这项荣誉很难。紫金山文学奖设立二十多年来,许天伦是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全身瘫痪患者
1992年,许天伦出生于金坛薛埠一户农家。因为出生时小脑受损,他从小身体就远不如同龄人,三岁去幼儿园,自己坐不稳,只坚持了几天,就不得不回家。后来,他的身体越来越差,直到全身瘫痪。
无法自理的身体,是他的牢笼,他从很小时,就知道了这一点。
父母要打工,要忙田里的活,不能全天陪护他。独自在家的许天伦,每天只吃一顿饭、尽量少喝水,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。长大后,如果能站起来,他是身高一米八的小伙子,体重却长期不足100斤。
从小到大,大多数时候,小小的轮椅,是许天伦全部的世界。父母早出晚归,因为连轮椅也无法操控,他眼睛盯着对面的一堵白墙,一看就是一整天。有时候,他从轮椅中摔下来,就要在地上趴一整天,直到大人回来。
命运对许天伦残忍,但许天伦的姑姑许翠华说,她从没见过许天伦向亲人抱怨、发脾气,这么多年,她唯一一次看到侄子哭,是许天伦爷爷去世时。有一年冬天,她见许天伦摔在地上,赶忙把在冰冷的地上趴了几小时的他扶起来,磕得满脸是血的侄子,并没有哭,而是笑着看她。
后来,许天伦在一首诗里写道:“我的血不值钱,但我的眼泪值钱。”许翠华读到这里哭了。
许天伦没有上过学,却从小就显露出过人的颖悟。他通过看电视,学会了认字。表哥方敏制作了一张26个字母的表格,每个字母用中文注音。“这张表格是他的宝贝,他摊在腿上,反复练习,碰到不会拼的就问我。”半年多后,许天伦学会了拼音。
阿姨送给许天伦一个平板电脑,他用唯一能动的一根手指,在电脑上学打字,上网看新闻和聊天。阅读诗歌和散文。
2012年1月20日,许天伦在网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《又是一年过去了》:“又是一年过去了/说明我又坚持了一年/在这过去的一年中/我都是在疾病的痛苦中度过的/曾经医生预言我活不到十八岁/我已经彻底打破了这一死亡之言……病魔虽夺走了我的身躯,但我绝不会就这样向其低头的。”
诗歌,成为许天伦不向病魔低头的宣言,他的作品越来越多。
唯一一根僵硬的手指能动,对普通人来说电脑上简单的一次敲击,许天伦却要使出全身力气,见过他写诗的人,才知道他写诗的艰难。护理许天伦的马护工说,“每次要帮他打开电脑,然后把他的手扶到平板上,他就靠着唯一一根能动的手指缓慢地敲着文字。经常写着写着头就歪到一边,只能靠我们及时帮他调整姿势。”
2015年,许天伦在网上写的诗已有几百首,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。《翠苑》杂志编辑冯光辉和马燕,是最早关注许天伦的专业人士,他们多次上门看望他,冯光辉还志愿当他的老师,指导他写作。市文联很关心许天伦,帮助他出版诗集《指尖上的光芒》。
冯光辉说,刚接触许天伦时,他虽然已经写了几年,但总体来说主要是口语、口号化的表达,比较肤浅。但许天伦的文字干净、阳光,冯光辉相信他是写诗的好苗子。冯光辉要求,许天伦先从丰富词汇量开始,打牢基础。
姑姑立刻给许天伦买来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许天伦右眼无光感,左眼残存的视力也不好,要依靠放大镜看书。他只有一根手指能动,动作很僵硬,只能“杵”着翻页,他“看”破了3本词典。
右眼无光感,仅左眼有残存视力的许天伦依靠放大镜读书写作。
由于双手不灵便,许天伦先后“看”破了3本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
有空的时候,冯光辉会上门看许天伦,给他上文学课,讲述本体与客体,认知理论、存在主义、现实主义……引导他根据自己的兴趣,阅读前人的优秀作品和哲学著作。随着阅读量的增加,海子、佩索阿、博尔赫斯、卡夫卡、聂鲁达、亚里士多德、海德格尔、康德……他们慢慢成为许天伦的一部分,把他领进了另一个世界,在这个世界里,童年、村庄、繁星、麦地、亲人……重新进入他的生命,有了不一样的体悟。
轮椅上的许天伦,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走进人群,走进大自然,去观察世界,寻找灵感。常常,他坐在窗前,从窗子的不同方向看向外面,不同的角度,有不同的风景和感受。
随着年龄增长,病痛越来越困挠着他,尤其是冬季,江南湿冷的严寒让他时时抽搐,深入骨髓的痛楚,让他无法写作。很少抱怨的他,有时也难抵生命的无助感。
“姑姑,如果我唯一的手指也不能动了,写不了诗,你就给我吃药吧,我不会怪你的。”
这是许天伦少有的脆弱时刻,一旦身体稍微好转,能够重新写诗,他的世界又明亮起来。在诗歌里,痛苦的记忆和人生的无奈,都浓缩为对亲人的牵挂和爱,他说:“我的诗歌里没有悲伤。”
在《给妈妈的信》里,他写道:“妈妈,我无能给日渐衰老的你/带去一丝阴凉/你跟爸爸都还好吗/以前我在家/你为了操劳家务和照顾我的日常生活/心情变成了一座火山口/动不动就向沉默寡言的爸爸喷发/如今我离家了,妈妈/作为儿子/我希望你们能过得快乐/这世上,谁不想在亲人的眶里/种上温暖和幸福/窗外有风吹过/我满含热泪/却硬将一颗颗泪珠/丢进风中/妈妈,原谅我/我曾把阿姨误认为你/在心里喊了无数遍。”
他写给父亲:“父亲慢慢地老了/或许,当他该安享天伦的时候/他也只有在我的名字中寻找/一些痕迹/这一生,我都不能/让他儿孙承欢膝下。”
冯光辉与许天伦师徒结对八年,相处十分融洽,但偶尔也有发火的时候。
2016年以后,许天伦的诗歌有了质的飞跃,作品接连被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十月》《北京文学》等权威文学期刊采用,他的作品,每年都入选全国及江苏年度优秀诗作选,2023年入选“江苏省十佳青年诗人”,他成为近年诗坛瞩目的新星。
有一次,许天伦接连出现在三家刊物笔会的名单中,但最终都没有邀请他,这让许天伦很委屈。他对冯光辉抱怨,我取得了怎样怎样的成绩,条件完全够了,为什么没有我?冯光辉觉得,一个诗人因为这样的事烦恼,心态和格局有问题。他严肃批评他:“优秀的诗人那么多,为什么一定要有你?写诗的人,得失心这么重,这样下去很危险!如果你再不认识错误,就把我写给你的‘闭门即是深山’还给我,我们不再做师徒了!”
许天伦后来对诗友宗昊说,冯老师这次发火,让他很受触动。
许天伦还有过一次“恋爱”。
2023年的一天深夜,许天伦忽然给冯光辉微信留言:“冯老师,快救救我,我要死了!”
冯光辉赶紧给许翠华打电话,才知道许天伦“失恋”了:有位女大学生到养护院做志愿者,成为许天伦的护工,经常推着他到附近的光华路一带转转。几个月后,许天伦爱上了年轻美丽的大学生,大学生却毕业离开常州,杳无音信了。
第二天,冯光辉到了养护院开导许天伦,那只是女大学生的工作,你想多了。冯光辉开玩笑:“你这样寻死觅活的,不好。但诗人有这种体验,不是坏事。”
诗歌打开了许天伦的另一个世界,但生活告诉他,他还是很难走进普通的生活中。他默默地接受了现实,把这经历,写成了《光华路》等一组爱情诗。
许天伦的经历,感动了许多人。有很多学校邀请他做讲座。
许天伦语言功能严重受损,只有至亲的人才能理解,因此每次都是姑姑代他讲,听着听着,很多孩子哭了。讲座完,有孩子上来拥抱许天伦,哭着说:“刚开始,看到你瘫坐在轮椅上的样子,我很害怕。听了你的故事,我觉得你身上的药味都写着坚强。哥哥,你太不容易了,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还有孩子说:“听了哥哥的故事很感动,他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写诗,我们有什么理由抱怨学习苦呢?”
许翠华说,从身体状况说,参加这样的活动对许天伦并不容易,但他把这看做自己回报社会的一种方式和责任,身体允许的情况下,从不拒绝。
经历了命运的残酷折磨,经历了希望与失望,许天伦的诗变得更加干净、明朗和开阔。著名诗人、《诗刊》副主编霍俊明这样评价许天伦的诗:“经历了生命的至暗时刻,许天伦用一根手指,顽强地点开命运之门和缪斯之窗。他的诗天生携带重力和光芒,带来了诗歌之‘真’或‘诗性正义’的力量。”
许天伦说,他最喜欢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一句诗:“世界让我遍体鳞伤,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。”
他的诗,也越来越体现出这样一种光芒——把痛苦的个人感受,升华成生命的普遍体验。例如他怀念爷爷的一首诗《死亡的茉莉花》:
《死亡的茉莉花》
据说,那些死去的人
他们的灵魂不会就此消散
而会在某一时刻,进入土中
再从土地里盛开出一朵朵茉莉花
这些茉莉花洁白、恬静,覆盖着一层神秘之美。
你若以鼻尖去轻嗅一下,就能嗅到死亡弥漫的香气
这香气,原先是我们亲人身上的体香,
我们熟悉这味道,不管日子过去了多久,
一株茉莉花总能盛开出一个人混沌或忙乱的一生,
我忽然想起那次去爷爷墓地时,
正好见到一株刚开不久的茉莉花,
它长在爷爷的墓碑前,一阵晚风吹过来了
花朵随风摇曳的样子,仿佛在这片静止的死亡之上,
茉莉花仍在替爷爷活着。
近几个月来,许天伦的身体状况又不太好,无法写诗。
11月4日,住院两个多月的许天伦出院了,不过还没恢复到能写诗的状态——他还想继续治疗,但住院需要家人陪护,爸爸和姑姑都没有那么长的假期。他的第二本诗集《光的空隙处》,正在紧张地编辑中。
|